一

班长周昇找到谭雨松的时候，他正蹲在男厕的角落里，用手把头发上的脏水一点点挤出来，他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了眼睛，让人看不清脸上的水渍是污水还是泪水。周昇环视四周散落的拖把和水桶，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，眉头皱了皱，过去把谭雨松拉起来，拉到洗手池旁。“都是脏水怎么擦都不会干净的，先拿水洗洗吧。”

谭雨松站着愣了好一会，才转过头来，把黏在额头上的头发拨开，轻轻地道了声谢谢。这个动作让周昇看清了他的眼睛，他的眼睛里好像充满了悲伤，又好像什么都没有。

“又是张喆他们干的吧……我去跟老班汇报，到时顺便给你请个假，让你回宿舍把脏衣服换了。”周昇叹了口气，等着谭雨松点头后便离开了。

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，谭雨松才收回了目光。他打开水龙头把头发冲洗干净，从背包里翻出已经支离破碎的钢铁侠模型，愣愣地沉默了很久，最后把部件收回了背包里，什么也没做，朝着相反方向离开了。

这个模型是他省吃俭用一个月省下钱买的，打算送给周昇的礼物。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再送了，模型的四肢和身体都断成好几截，就算能拼起来，成品也一定很难看，送不出手。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。

二

他和周昇是同班同学，因为坐得比较靠近，所以相互认识，但也不算太熟。班上没有几个人愿意和他相熟，他的沉默寡言总是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，他自己好像也习惯了独来独往，做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。这样的人没有谁会想主动接近，也总是会招来一些人的厌弃。

他和周昇的缘分总是显现于各种各样的麻烦之中，第一次也不例外。那次，他也是被张喆为首一群人围住，依照“惯例”来找他要钱。他向来是个软弱的人，从小时候到现在都是。他曾经反抗过，失败了，所以不会再尝试，学会了乖乖听话破财消灾。

但那天他才攒够了钱，圆了买双新球鞋的梦，不是名牌，非常便宜，但是也是他攒了很久的。他已经再没有多的钱可以上缴了。不交钱就挨打，对方的意思非常简单。显然对方也发现了他的新鞋子，打的时候不忘对着崭新的球鞋多踩几脚。他不记得那天挨了多少打。很痛，真的很痛，他只记住这个感觉。

最后是周昇发现了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他，“是张喆他们做的吧，整个学校也就只有他这么横。”周昇伸出手去拉他起来。他站起来时因为疼痛又打了个趔趄，吞吞吐吐没敢回答，只是用几近不可闻的声音对着空气说了声“谢谢”。

周昇有没有听见他不知道，因为还没等周昇有反应，他已经转过头飞快地跑掉了。他一直都是个胆小鬼。

但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，第二天，他被班主任叫去了办公室，多半是周昇把这件事上报给了老师。在他推开门时，发现周昇已经在那里了，张喆也在。周昇笑着朝他挥了挥手，张喆则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。不知道是因为哪个，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。

班主任惯例地对犯事者进行了批评教育，对举报者褒奖有加，并温言细语安慰了受害者。出来之后，张喆又狠狠地蹬了一眼然后走掉了。他缩着脖子一直没说话，周昇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，“我知道你怪我告诉老师，但是既然告不告诉他们都会再找上门来的，为什么不威吓一下他们呢？起码这几天他们是不敢再惹什么事了。”他犹犹豫豫，“可是……”，但是周昇截住了他的话头“没事的，”他自信地回答，“如果他们再来找你，就跟我说，我这段时间也会多帮你注意他们的”。他还是想尝试表达点什么，“可是……”，但是直到周昇被班主任喊去帮忙整理资料，他还是没能说出口：“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呢？”

三

应该是从那次开始吧，谭雨松想。从那次之后，他开始小心翼翼地了解周昇，战战兢兢地尝试和周昇产生交集。

他并不是传言里所说的那样冷漠，他只是……不擅长交朋友这类事情。他的很多回忆并不美好，主动做的事情最后总会被自己搞得一塌糊涂，所以他从来都不敢交朋友，也从来都没有朋友。尽管他非常非常羡慕。直到他被人拉了一把，突然从止步不前的泥沼中挣脱出来。

他如履薄冰地开始尝试介入周昇的生活，也许是担心张喆再来找麻烦，周昇也对于他的这些行为有所回应，偶尔碰面会打个招呼，偶尔午休时一起吃饭，偶尔自习时交换笔记，类似的邀约周昇都会答应。关于周昇的讨论自此之后，总多了一个旁听者。他开始做笔记，周昇是怎么样的人，喜欢什么，或是讨厌什么。他发现周昇喜欢喝可乐，所以总是费尽心思找理由捎带一瓶可乐给他；他发现周昇喜欢玩游戏，所以也开始学习怎么玩游戏；他发现周昇没有耐心讨厌等待，所以他再也不敢迟到。这样的的笔记，越记越长。

他总会翻来覆去地翻阅那本笔记，开心地告诉自己，这是他的第一个朋友。好像每多记一页，他和周昇的关系就能加深一份。但“好像”也仅仅只是好像而已，他越了解周昇能发现，这样的关系是无法触及的。像是阳光一样，永远照耀，却无法捉摸。

今天约他吃饭，他已经另有邀约；明天约他游戏，他又因事耽误。谭雨松才意识到，不同于自己的小世界，他只有他，而他的世界那么大那么精彩，他的朋友是那么多，多到他想象不出来，正如夏虫不可语冰。

他打开那本笔记，开始一条条开始对比，一条条打上叉号。“配不上”，他在每一条的后面都加上了这三个字。他反反复复地翻阅，最终意识到，自己唯一配得上的，只有“配不上”这三个字。之后每次和周昇在一起的时间，反而都变成了痛苦的来源。他开始无尽的自罪自责，反反复复地提醒自己，“你配不上的。”

可他却不想放弃。他因为内向和软弱，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被欺负的对象。他原来以为，自己已经习惯了。直到周昇伸手拉了他一把，把他从黑暗里拉了出来。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光，他回头俯视那道深渊，他才懂得了什么是害怕，他害怕极了。所以他开始跌跌撞撞地向着那道光源追赶，想要靠近一点，再靠近一点。但越是追赶越能发现这是触不可及的，所以他越来越痛苦。他觉得好像心里裂开了一道口子，流出了酸楚的液体，要把自己淹没，最后窒息而死。

四

一个月，两个月，三个月，半年，一个学期快过完了，学期末正好是周昇的生日。

那个钢铁侠是他准备了很久很久的才拼成的模型，也是他最后的挣扎，他想在他的舞台上多争取一些戏份。结果这个模型甚至没能交到他的手上。但是，他看着他的座位上堆满的大大小小的礼物，他又不难过了。就算送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？一样的徒劳无功。

直到回到宿舍里，他才失声大哭起来，他拿起做美工的小刀一刀刀划自己的手臂上，但是还没等到他攒够勇气对动脉下手，就被舍友发现了。最后他被送去了医院，做了心理测试，结果是抑郁症。他苦笑，这就是抑郁症吗？所以那道光是带他脱离了黑暗，还是指引他走向了另一处黑暗呢？他还是倾向于前者。

他依然渴望着光明，却已经没有再追逐那道光的机会。他的父母得知情况后给他办了转学手续。他在转学前找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理由约了周昇出来，吃了顿饭。他说，“谢谢”，后半句没说出口，谢谢你把我从黑暗里拉了出来。周昇以为是上次那件事，不以为然地耸耸肩，“没事，是我应该做的”，他勉勉强强挤出一个笑容，是班长的责任还是朋友的责任呢？但是他不可能问出口的。

直到最后分开，他还是没有提出拍一张合照的要求，因为他知道周昇不喜欢拍照。

五

最后的最后，他转到了一个离医院更近的学校进行治疗，和周昇隔了3个小时的车程。

只是半年时间，他的世界却天翻地覆，他或许根本就不应该有朋友。但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，无论在黑暗中沉沦多久，只要看见了光，就会不顾一切去追逐，周昇就是谭雨松的那道阳光。可太阳是永远无法触及的东西，周昇也是。如今他不再有光了，却再也无法习惯黑暗。

也许很多很多年后，他平庸至极地独自苟活着，而周昇依然照耀如初。这可能就是最好的结局。